聂树斌案件应该称得上是今年最受关注的新闻事件之一，一个无辜的青年被冤杀，时隔11年才沉冤得雪，这其中有太多让人说不清道不尽的痛惜与愤怒，而在这11年间，那些为了捍卫司法公正而百折不挠、坚持不懈的警官和律师们，堪称真正的义士。
物欲横流的今天，“义士”二字不仅越来越少见，而且似乎变成了一个被人取笑的词汇，很多人认为：为了坚持正义而奋斗到底，殒身不恤是一件很傻的事情，甚至把这样的人称之为“一根筋”，嘲笑他们不谙世事、不懂变通，殊不知恰恰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在，作恶多端的鬼魅才有了一丝顾忌，不敢横行霸道。
在笔者读过的古代笔记中，常常可以见到圆滑通达的达官墨客、也可以见到痴情旷古的才子佳人，但他们在突然遭遇鬼怪时，大多是惊慌失色，惨叫狂呼，而敢撸胳膊挽袖子直接上去跟鬼神干仗的“一根筋”，那可真叫寥寥无几。
一
“寻鬼打”的徐忠
早年间读宋代学者洪迈撰写的《夷坚志》，对一位叫“徐咬耳”的人物印象极深。此君是安徽省贵池人，本名徐忠，“虽出市井间，而好勇尚气节，赴人患难急于己私”。乡里乡亲的发生什么矛盾和争执，他总是挺身而出，担当调解人的角色，“必使曲直得其情然后已”，所以当地人都很喜欢他的豪侠之气，对他心服口服。
这一日中午，他正在酒肆喝酒，有个少年过来跟他说：“昨天晚上在泄水桥畔，有一个厉鬼作祟，迷杀了一个男子，现在他家里人正在痛哭流涕，你徒有主持正义的名声，为什么对这件事不管不问，莫非是遇到鬼就怕了吗？”徐忠一听呆住了，“不能答，闷而归”。
闷头睡了一下午的觉，醒来后太阳已经落山，他直接来到泄水桥头，抱着两条檩子粗的胳膊坐在一块大青石上，往来的人们看他一脸杀气，问他暮夜单独在此，所为何事？徐忠瓮声瓮气地说：“我要寻鬼打！”人们都偷偷地笑他，觉得这位老弟是疯了。但也有那些胆大热血的青年，平时追随徐忠行侠仗义的，听说了这件事，聚集在一起，埋伏于泄水桥附近的草丛中，远远地看徐忠的动静，“亦虑或逢鬼困，当共救护也”。
徐忠这一坐，就坐到了三更天，恰是无月之夜，夜黑得像在墨水里泡过，偶尔传来猫头鹰惨笑一样的啼叫，听来令人肝胆俱裂。这时，只见泄水桥下面的河水里传来一阵波浪的喧哗声，“鬼物三四辈出水中”，徐忠装成睡觉，竖着耳朵听他们说什么，只听一鬼对其他鬼说：“糟糕，徐忠那个粗人在桥头，切不可与他相斗，今晚咱们还是别害人了。”另外一鬼说：“不能就这么撤了，且去看看他能怎么样！”其他鬼还是不敢动，只有这一鬼“孑孓前进，渐逼徐侧”，就在这时，徐忠突然跳了起来，抓住那鬼“痛殴数十拳，如击腐草”，那鬼伸臂挡也没有用，很快被打死，其他的鬼都一哄而散！“此桥素为怪区，从此宁贴”。
后来，徐忠去崇阳办事，路遇一家酒店的屠夫正在暴揍一个客人，打听后才知道，那客人点了类似于“青岛大虾”那种菜品，结账时是个天价，根本付不起，所以才被屠夫打。徐忠看不过去，怒斥屠夫道：“他是远乡小客，汝是当地屠户，岂能容你欺凌一个异乡人！”言罢挥拳便打，那屠户本就是个流氓，当下与徐忠殴斗起来，客人趁机脱身，而徐忠和屠夫从早晨一直打到中午，两个人都打得满脸鲜血，屠夫的左眼被徐忠打瞎，徐忠的右耳被屠夫咬掉，从此以后他便有了“徐缺耳”的外号。
二
“挨雷劈”的阎王
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徐忠的“一根筋”登峰造极，与他相比，记载在清代笔记《小豆棚》中的张受先犹有过之，实在是“死不改悔”的典范。
张受先是江苏太仓人，以“事母至孝”而在当地赫赫有名。但是他的人缘不好，因为性格过于耿介，他喜欢“面斥人短”，经常弄得别人下不来台。乙酉年元旦，张受先突然做了一个梦，梦见关公送给他一块“乾坤正气”的匾。醒来之后，张受先大喜，逢人就说自己的这个梦，认为是神灵给他的褒奖，从此在仗义执言方面更加“来劲”。
恰好，当地有个土豪，仗着在官场有靠山，平日里欺男霸女，无恶不作，没人敢惹他。张受先去州官那里狠狠告了土豪一状，将其斑斑劣迹一一列举。谁知，土豪在官府上上下下都埋伏了眼线，张受先还没离开，土豪就已经得到了消息。等他回到乡里，土豪率领群党将他团团围住，“丛殴聚击”，张受先奋起反抗，可惜寡不敌众，被打得“血肉糜烂，备极惨酷”，等这一众流氓散开时，张受先“僵仆不动，以足蹴之，身直仰”，流氓们以为他被打死了，当即散去。旁边有个关帝庙，庙僧跟几个路人说：“张公是个正直的人，就这么弃尸荒野，我心中不忍，咱们将他抬回家去吧！”一时间找不到抬尸用的门板或绳床，他们只好将关帝庙上的一块匾拆了下来，抬张受先回去，门匾上恰恰书写着四个大字——“乾坤正气”！
张受先被抬回家之后，医生给他灌下药酒，他才缓缓醒来，死里逃生的他继续告状，“明年，捕凶党，置诸极刑”。
舍得一身剐，终于把土豪拉下马，但是还有比张受先更猛的，豁出去挨雷劈也要主持正义的，他就是记载在《子不语》中的“张阎王”。
杭州有位姓张的秀才，平日里专好打抱不平，“一日过友人家，闻某村有女巫能呼召鬼神，从者甚众”。张秀才平生最恨邪教愚昧百姓、骗人钱财，便要去揭穿女巫，朋友怎么拦他都拦不住，等到了广场上，女巫正在作法，观者如堵。在万千迷离而崇拜的眼神中，张秀才昂首向前，狠狠给了女巫一个耳光说：“汝妖言惑众，罪不可逭！若我作阎王，必斩汝！”不明真相的群众吓得纷纷散去，有的还恨恨地诅咒张秀才早晚会遭报应，谁知没过几天，女巫居然脖子上长烂疮而死，时人都管张秀才叫“张阎王”。
过了几年，张秀才生了点小病，昏睡中，突然梦见两个公差来到家中，“素不相识，邀之同行”。便跟他们一起走到一座官署，只见官署殿宇辉煌，不合规制，“两神卷帘左右坐，中一神座，前垂帘，面不可见”。张秀才知道自己来到了神殿，拱手问道：“神仙找我有什么事情？”神仙道：“女巫告状，说你冒充阎王给她定罪，致她以死，你怎么解释？”张秀才说：“她妖言惑众，坑骗百姓，就该遭受惩罚！”神仙冷笑道：“她固然有错，也轮不到你来判决！”然后判张秀才受雷击三次！然后那两位公差带他回到自己的住处，将他往门里一推，张秀才猛地惊醒，原来是一场梦。
不久之后的一天，突然间雷电交加，一道雷电击中了张秀才，他昏死过去，没多久又复苏。过了几个月，张秀才在台下看戏，雷电又至，张秀才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，连忙叫附近的所有人闪避，一道雷电再次击中了他，“少顷又苏，踉跄而归”。这样又过了几天，雷声殷殷，绕屋不止，张秀才赶紧钻到一张黑漆桌子的底下，“霹雳一声，烧毁牀帐，张竟得免”。
三
“一根筋”的秀才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读书人死心眼的概率比较高的缘故，在古代笔记中所见的“一根筋”，以书生最为多见。清代笔记《洞灵续志》写济南东关一位姓陈的秀才，不仅才华出众，而且生就一副倔强的性格，眼里不揉沙子。一天傍晚，他外出散步，见一黑漆漆的鬼物正在往前走，“陈少年好奇，力蹑之，直至南关”，那黑鬼觉察到后面有人跟踪，回头对着陈秀才露出奸笑，似乎是说“我就喜欢你看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”。然后“嗖”一声从南关城门的门缝里钻了出去。
看着黑鬼的奸笑，陈秀才明白它今晚肯定要为非作歹，立刻让门卒打开城门！按照规矩，天色已晚，城门不可擅开，但陈秀才向有痴名，门卒也怕跟他纠缠不清，只好依他，刚一出门，只见那黑鬼正在附近，大概它没想到城门会开，吓了一跳，撒腿就跑。陈秀才紧追不舍，因为路熟，他绕远路，提前跑到一座吊桥的桥头等着，等黑鬼冲过来，他突然跳出来，张开手臂拦住去路！“鬼不得越，将穿其肋下以过，左突则左拒，右突则右拒，迄无间隙”。相持了很久，那黑鬼总不得脱身，悻悻地说：“你再怎么能耐，至多也不过是个举人的功名！”陈秀才一听自己将来能考上举人，不禁一愣，黑鬼趁机逃走。一般人听到自己将来能升官发财，喜不自胜，哪里还有工夫管什么鬼物，陈秀才却是“一根筋”，总觉得黑鬼将要害人，还是抓他要紧，所以继续追了上去，一追就是四五里地，那个鬼都快要哭了，不知自己触了什么霉头，竟被这么一个秀才死缠烂打。当经过一座住宅时，突然钻了进去。
陈秀才定睛一看，竟是自己的姑姑家，他嘭嘭嘭地打门，姑姑开门，很惊讶地问侄子：“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？”陈秀才也不说话，径直冲进去“遍走前后院觅鬼”。最后来到一座房屋前，“红纱窗帘尚新”，原来这是娶亲不久的表弟的新房。
陈秀才从窗户缝往里面看去，见只有表弟媳妇一个人，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儿，那鬼就在附近，不停地劝说着什么，“新妇于灯下做针指，时微叹掩泪，方引针，鬼断其线，续竟复作，又断之，如是者三，妇长叹，投针线于几，泪如雨下。”打了个绳结就要在房梁上自缢。陈秀才大吃一惊，见院子里有个瓦缸，端起来就往窗户里砸了进去，表弟媳妇恍如梦醒，黑鬼仓皇逃出！陈秀才一面叫姑母“赶紧救你儿媳妇，她有什么事情想不开，正要投缳自尽”，一面拔腿接着追那黑鬼，这一追又是四五里地，竟原路返回，而且又是在吊桥那里，陈秀才追上了黑鬼一顿暴打，黑鬼见这一晚寻找替代不成功，反而练了马拉松，不禁气急败坏，怒骂道：“你个穷书生，我跟你没仇没冤，为啥败坏我的好事？”陈秀才一边打一边说：“恶鬼害人，人人得而诛之，何况你还敢害我亲戚，恨不得将你油炸火烹！”那黑鬼终于落荒而逃。
转过年，陈秀才真的考中了举人。
在古代笔记里，“一根筋”跟鬼神的单挑，总以前者的胜算几率为高，似乎说明，古人就欣赏那种面对邪恶与黑暗，百折不挠反复缠斗的精神，并坚信这种精神终能胜利……不过倘若读一读正史，“正不胜邪”反倒是历史的常态。几千年来，面对黑暗的现实，中国人有太多无奈的叹息，只能在凭空想象中获得一点胜利，一点心理安慰，想来实在惨痛。聂树斌案件的平反，将来载入史册，大概是“一根筋”们在正史中一次罕见的胜利，其最大意义也许不在胜利本身，而是告诉每一个中国人，我们终于并终将走向一个“邪不胜正”的法治社会。
较劲
本文来源：北京晚报 责任编辑：王晓易_NE0011
责编：海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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